本報記者 黃昉苨《中國青年報》(2014年12月10日12版)
  7月12日,遼寧沈陽,一位新娘正在化妝,等待前來接親的新郎。
  3月13日,紹興市區街頭,一位新郎騎馬,後面跟著迎新花轎。本版圖片由CFP提供
  婚禮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還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在老家,誰能辦一場靠譜的婚禮呢
  半個月前,我的閨蜜徐丹第N次在社交網站上表現出不堪婚禮折磨的崩潰狀——整個2014年下半年,她幾乎都在為婚禮做準備,一個文文靜靜滿口之乎者也的書獃子型姑娘,這會兒已經學會直抒胸臆了:“準備婚禮就是一大坑!一腳腳踩下去步步都是坑!氣憤!”
  配圖是一桌子白色和香檳色的請柬加喜糖盒。
  我壓抑不住自己的八卦心,留言問:“咋啦?”
  沒想到她直接就一個電話砸過來:“奇葩!我遇到了奇葩!”
  “嘿嘿,還能多奇葩?”我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還能有比你在老家看見的那婚禮更奇葩的?”
  我和徐丹都是從上海附近一個三線城市出來的“北漂”,大家都離家讀了多年書,平時以“文傻”自嘲。徐文傻回老家準備婚禮的奇遇,之前就已經是我們朋友圈裡的笑談。
  說起來,老家雖是小城,經濟還算發達,老百姓都愛與上海比“洋氣”,外加嘲笑上海人小氣。閨蜜早就扯了證,但婚禮必須是要回老家“好好辦”的,父親看中的是一家金碧輝煌的自稱五星級大飯店。國慶假期,她和自己的“理工宅”老公回家,跑飯店咨詢婚禮事宜,帶著一線城市文藝青年的架勢往大堂一站,也是自信滿滿。
  小兩口一開始覺得事情很簡單:當著親朋賓客,辦個儀式公告周遭就行了。誰還辦不好這事兒呀?
  當然,咱是文藝青年,也得講究點格調。閨蜜設想過的婚禮元素包括簡潔的迎賓區,“乾乾凈凈的白板上只印一個婚禮LOGO”;滿場香檳色和白色的玫瑰,“不帶一片綠葉子”;現場放的喜糖盒也得跟婚禮整體氛圍符合,最好有個設計師給指點一下,在哪兒扎個咖啡色絲帶啥的。最糟的可能,就是沒錢請人設計,或者買不起那麼多鮮花,這也沒啥——反正,東西未必要多,“細節精緻就行”。
  但一線城市婚禮夢很快被現實砸醒。飯店里,西裝筆挺的宴會經理彬彬有禮地說:“出於環保的考慮,如果不是駐場婚慶在這裡辦婚禮,我們會收取一筆錢補貼彩排時的能源耗費,5000元。”
  什麼能源半天能耗費5000元?閨蜜正待理論,被老公給拉走了:這是本地的規矩,幾大酒店的駐場婚慶都是同一家,你懂的。
  這是老鄉們給北漂青年上的第一課:面對地方特色,最好入鄉隨俗。
  在飯店大堂里辦公的駐場婚慶倒是熱情,當下就把夫婦倆帶到了大廳:本市歐亞國際建材城老闆的兒子,正好在辦一場十六七萬的婚禮,我帶你們看看去。
  這場土豪婚禮至今還是我們朋友圈裡的一個“梗”,經過閨蜜不止一次繪聲繪色的描述,事情經過大約是這樣的:
  滿腦子都是“莊重、聖潔”這些詞的文傻和理工宅一進現場就刷新了一下人生觀。大廳里搭了個“類似地方台晚會氣勢”的大舞臺,高高的桁架上面掛滿大燈;婚禮一開始,花花綠綠的燈光滿場晃。閨蜜還沒來得及透過震耳欲聾的配樂對這一壯觀景象表達欽佩,舞臺已經噴起了乾冰,如臨80年代春晚一般的仙境。新郎從大廳另一頭唱著情歌登場,伴隨著舞臺上大屏幕現場轉播時不時出現的黑屏,掏出手帕變魔術。直到停在舞臺中央,手裡變出一朵玫瑰花的他單腿跪下,朗誦道:親愛的,你願意嫁給我嗎?
  臺下賓客歡樂地起哄。
  表演結束,司儀用老派播音腔開始歌頌父母恩情,新郎新娘獃獃木木地聽從指揮一一鞠躬、擁抱、聽證婚人講報告。
  目睹這一場景,本來對婚禮沒多上心閨蜜突然認真了起來:絕對不能讓自個兒的婚禮成這樣!
  但現實的問題來了,在老家,誰能辦一場靠譜的婚禮呢?
  作為一名記者,我義不容辭地攬下了這攤資料搜集的工作:上微博找關鍵詞,在點評軟件翻用戶評價,把老家市中心附近的高評價婚慶公司一一排查出來給閨蜜發去。
  結果照搬一線城市經驗的小年輕第一輪完敗:閨蜜拜訪的第一家婚慶,號稱自辦的婚禮視頻上幾乎都標著外地其他婚慶公司的LOGO;第二家在評論網站上評價不少,去了才發覺,剛開始營業,一場辦過的婚禮實例都拿不出來;第三家在市區某大樓的一居室里辦公,閨蜜感覺不錯,但我換了個網站搜索關鍵詞一看,除了熱情滿滿“感謝某化妝師、某某老師”這樣統一格式附上美照的留言,就只剩一批倒霉蛋了:“督導沒經驗,婚宴進行一半就找不到婚慶公司的人了”,“現場儀式亭全被改掉,鮮花一朵沒有”,“說的天花亂墜,化妝師只有一年經驗,賓客都不滿意”……
  幾次篩選下來,幾乎所有婚慶公司都被拉入了黑名單。
  還好國慶假期時間長。沒辦法,閨蜜又跑了一次駐場婚慶:預算兩萬,你們能辦一個簡單、隆重、別太熱鬧的婚禮嗎?
  婚慶委婉地笑笑,掏出一個計算器,“啪啪啪”按了起來:你們要大屏幕嗎?200元一平方米,這個大廳怎麼也得要個20多平方米的屏幕吧?司儀得請好點的吧?那就是4880元。要高清攝影嗎?必須得兩台攝像機,一個1880元,再加一個拍照的,用高級單反,2000元。加上十來米寬的迎賓區,花亭、T型台、主舞臺這些大件,還有全場鮮花,包括新郎新娘的誓言和主婚人的發言我們也都能提供各種版本的……對了,新娘子,婚禮當天的化妝,你想要好的還是差的?
  閨蜜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看計算器,數字直指35800。
  聽到這兒,我記者的職業病犯了,忍不住提問:“那一刻你是啥感受啊?”
  “嗷一記昏過去了!”
  新郎和新娘在臺上就像兩個被人操縱的木偶,多可憐
  怎麼辦?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閨蜜被激發出了鬥志,她恍然意識到“這是在自己長大的地盤啊”,於是四處找人打聽。一位幾年前娶兒媳婦的阿姨向她介紹了一個叫“小芳”的人,據說是城裡有經驗的婚慶個體戶。
  小芳圓圓臉,是個身材微胖的少婦,看見閨蜜就自來熟地用土話聊起了家常。有了之前的經驗,這回,從北京回來的文傻和她先生用普通話夾雜著本地話給小芳說了半天的“情懷”和“價值觀”,總之就一點:不想搞得像做作的演出,最好能體現夫婦的個性與審美。
  “你看那十六七萬的豪華婚禮,新郎和新娘在臺上就像兩個被人操縱的木偶,像讀劇本一樣說話,多可憐。”閨蜜說。
  老公也贊成她的想法:“不給新人辦一個他們獨屬的婚禮,盡給人扯什麼大屏幕、燈光秀這些有的沒的,那不是腦子有病麽?辦婚禮難道是為了氣派地把人家比下去?”
  小芳笑眯眯聽兩人說半天,然後打開自己辦過的一些婚禮視頻給他們看。
  給閨蜜印象最深的婚禮是一場湖光山色中的派對,新婚夫婦都是留美海歸。小芳乾脆利落地把新人的親戚全都安排進了地下的大宴會廳,而在臨湖的露臺上為新人搭建了一個花亭,周圍只留50多個好友觀禮。她讓新郎新娘各自寫了誓詞,在婚禮上親口說出來。
  新娘對新郎說:“小時候,我總是出神地看著你從隔壁班路過我們教室的窗口,那時候我不會想到,此後的十幾年裡,我的生命中一路都有你……”
  新郎聽著就哭了,對新娘說:“我希望以後能與你一起實現人生理想,遠離肚腩,遠離蠅營狗苟……”
  看到這場面,閨蜜突然覺得鼻子一酸,轉頭一看丈夫,他也正特有感觸地望著她。
  她甚至開始想:到底21世紀了,那麼多年輕人出國了再回來,總能帶來新風潮吧,這不,小城市裡辦個性的婚禮也大有人在嘛!
  沒話說,兩人一致決定:就這家了。
  閨蜜對小芳吐露心聲:我想辦一場白色和香檳色為主色調的婚禮。
  “是嗎?”小芳露出了睿智的笑容,“跟家裡人溝通過了嗎?還是先回去問問吧。”
  這天正好兩家人約了一起吃飯討論提親的事兒,兩位爸爸聊得興起,都大度地表示“婚禮我們不干涉,就靠你們倆去辦了”。然後理工宅就朴實地開口問了一句:“丹丹想選擇白色和香檳色作為婚禮的主色調……”
  “啥?!”閨蜜第一時間聽到耳朵邊媽媽們此起彼伏的驚呼,“那不行那不行!”再一看,桌對面原本在喝茶的父親被嗆著了,咳得厲害,旁邊毛腳女婿幫他使勁兒地拍著背,唯一保持鎮定的男方父親有點不知所措地說:“結婚還是得紅色吧?”
  第二天,兩人心服口服地去找小芳,受了不少鄉土教育:“這樣的事兒我見太多了。有新娘想辦浪漫的白色婚禮,婆婆堅持要大紅色,最後開家庭會議‘民主投票’,三比七——婚禮上的佈置就用了三成的白色、七成的紅色。”
  “還有新娘自己一手辦的婚禮,選了白色和綠色當主色調。結果結婚那天新郎的爺爺奶奶來看現場,說這是給人辦喪事呢,倒把我給罵了一頓!”
  還好,閨蜜的媽媽及時鬧明白了“香檳色”就是“土豪金”,一下開了綠燈:這兩顏色搭配挺好看的,金色多點就行了嘛!
  就這麼著,塵埃落定,國慶假期結束,閨蜜躊躇滿志地回了北京。
  結果,半個月前,她正愉快地按照“白色香檳色”搜索著婚禮請柬和喜糖盒呢,小芳問了她一個似曾相識的問題:“婚禮化妝師你要好點的還是差點的?”
  “哪個新娘能對著這個問題說‘差的’?!”閨蜜憤憤地說,“我就問她,之前不是說好兩萬塊能辦的嗎?兩萬塊範圍內就不能選儘量好的化妝師?你猜她怎麼回覆我——‘你那個廳,可能沒法控制在兩萬塊之內,你上次看的那場,辦下來花了七萬呢!’”
  閨蜜直接就在朋友圈裡爆炸了。距婚禮還有三個月,想想可能超出預算兩倍多的花費,以及可能被大型轉播變魔術的新郎,她當即決定請假回一趟老家,非把這“奇葩婚慶”給搞定了不可。
  在電話里說著,她都快哭出來了:“太欺負人了,怎麼就沒有一家婚慶在想著好好地幫人辦婚禮,都是想刮一筆的架勢?平時老在媒體上看見批判社會上‘為了利益沒有底線’的,‘不顧長遠只看眼前利益’的,真碰上才發現,也太窮凶極惡了!”
  這一說,我那“女漢子”的心就上來了:“得,正好我有點時間,陪你回老家去看看。”
  離家多年的北漂青年,在一連串順理成章的土話前毫無招架之力
  這事兒悲劇的地方在於,閨蜜想到了小芳會派個比較差的化妝師來試妝,卻也沒想到現實是這樣的:一存入化妝師電話,“嗖”地就在微信好友列表裡見到這姑娘的自我介紹:正品大嘴猴代購、天然水晶直銷、承接婚禮攝像、新娘跟妝。
  在婚慶的工作室里,我眼睜睜看著閨蜜被這位最低價化妝師認認真真地整齣一個沒首飾、髮型死活梳不利索的“新娘造型”。
  “我們周圍也都問過的。”我自以為有理據地找婚慶講道理,“城裡辦個婚禮的行情就在一萬五到兩萬之間,兩萬塊不算少了。化妝師不至於要用到這最低價的吧?”
  “她自己說的試試套餐內化妝師嘛。”小芳說話又快又準、連綿不絕,“她也只能來找我做婚禮了,是吧?又不要燈光秀,又不要大屏幕,還要做出自己的個性。別的婚慶公司,誰來管你呢?也就我能幫你這麼做。可是定製婚禮,你們那個大廳,那麼氣派,要把舞臺做出效果來,怎麼也得要四五萬吧?你要是堅持預算兩萬麽,是有實惠價格的套餐,那就是大家都一樣的東西——你們這些在大城市工作的人——我瞭解的呀,怎麼看得上這些呢?……你看著化妝師,是不是看不上眼?”
  得,這話聊不下去了。我同情地看著滿頭頭髮起伏不平的閨蜜,她在一個小時里老了大概有10歲,這會兒正端著近視眼鏡費勁兒地觀察鏡子里自己眼角被厚粉堆出來的層層褶子。
  化妝師也熟諳營銷法則,完成試妝後不忘督促新娘快點下定金:現在的客戶考慮得都全面,化妝師生肖沖不沖、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都要考慮,像咱這樣有福氣的,遲了就未必能請到了哦……
  離家多年的北漂青年,在這一連串順理成章的土話前毫無招架之力。
  後來閨蜜告訴我:“我那時候就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特立獨行到在小城裡看起來像神經病了呢?”
  前一晚上她去公婆家吃飯,公公語重心長地給了囑咐:“丹丹啊,婚禮上的事情都由你來操辦,我就只想開一個小後門:唱歌節目里司儀送的那些個布娃娃,最大的一隻一定留要給大力他姑姑家的小孫女兒。”
  閨蜜腦子裡“嗡”一下,總算忍住了沒問“為什麼婚禮要有唱歌節目”。本地的婚禮基本都有“司儀唱歌送布娃娃”這一環節,省城來的司儀喜歡直接甩手往遠處扔,上海來的司儀則會讓小朋友上臺領——“‘為什麼要和別人一樣’好像不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和別人不一樣才是出大事了。”
  她之前跟父親說過想換婚慶公司,主要理由是小芳“特能編瞎話,換著法子坐地起價”、“前後矛盾的謊話說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結果父親見怪不怪:哪家婚慶不是亂吹牛呢?你也適可而止一點,別苛求人家了,能辦出個過得去的婚禮來就行。
  這讓閨蜜覺得“有點受傷”。
  籌辦婚禮也讓她見到了家庭的另一面。更早的時候,閨蜜還在社交網站上分享自己看中的“浪漫”請柬,不一會兒就見到表姐在下麵留言:“真好看!我結婚時候也想用這樣的請柬,但是他們堅持要用紅色的。”
  “那可不行,我要抗爭!把所有審美上過不去的東西趕出我的婚禮。”她“沒心沒肺”地回覆了一句。
  結果表姐露出了少有的認真:“我結婚時候所有東西都是婆婆安排的,從婚禮到婚紗到請柬、喜糖盒,沒一樣是我喜歡的,唯一遷就的是讓我穿一件綠色禮服送客,最後還是被人說閑話。你有這個機會很不容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閨蜜拿著這仿佛說給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叮囑還沒回過神來,在老家早早結婚的堂弟已經坐不住了:“你怎麼想的,婚禮當然要喜慶的顏色!你以為誰的婚禮是按自己意願辦的呢?你喜歡幾百個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大家開心就行了。”
  這麼一說,做姐姐的牛脾氣也上來了:“憑什麼?我結婚,就是噁心自己、成全幾百個不認識的人?已經21世紀了好伐?”
  這還沒吵完,這輩子從來沒對閨蜜耳提面命過的姑媽火急火燎托表姐捎來了自己的意見:怎麼可以用白色的請柬?!你不要在外地就忘了老家的風俗,婚禮主要是做給別人看的啊,要以賓客的喜悅為主。
  這下閨蜜慫了,對長輩唯唯諾諾半天后,打電話來找我解心結:婚禮上我自個兒不就披白紗、穿白衣麽?怎麼其他東西就不能白色了?合著思想解放還有邊界,解放到婚紗邊緣就開始嚴防死守?
  閨蜜想不通的還有另一件事:家裡從爺爺輩起就是接受新思想、堅決破迷信的新青年,不管是祖父祖母的婚禮,還是父親母親結婚,都是不帶繁文縟節、艱苦朴素地辦了,怎麼到了自己這兒,冒出來這麼多講究呢?
  婚禮不應該是一件美好的事兒嗎,現在怎麼感覺那麼愚蠢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堆白色請柬起了作用。這回,我倆剛從北京回來,閨蜜的媽媽直接就把我們從火車站接去了城裡的小商品市場。
  我們在一條夾在“金屬配件”和“家裝建材”之間的“花嫁喜鋪”街邊觀摩著鋪天蓋地的本地婚慶用品商鋪,隨便進一家店,都像踏入了紅色的海洋。老家的婚禮請柬更是不約而同以大紅和金色為主,混在一架子壽宴請帖、過年紅包中完全分不出誰是誰,還得仰賴老闆娘指點:“看見上面印著龍和鳳的沒有?那就是結婚用的。”
  閨蜜兩眼瞪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媽媽在一邊開始問:“這喜糖怎麼賣?”
  眼前的糖果,包裝像“旺仔”,其實印的是“Q仔”;奶糖的包裝像“悠哈”,定睛一看又是個山寨牌;喜糖盒裡約定俗成還要放兩塊巧克力,連閨蜜的媽媽都覺得不妥了:“這德芙怎麼看著這麼像假貨?”
  “要有假貨我就把這些糖全吃下去!”老闆娘氣吞山河地為店里的貨做出保證,一邊迅速地挑了8顆糖放一塊兒:“怎麼樣,包裝全免費,一包6塊錢。多氣派多喜慶!我們不賺錢,都走量!”
  閨蜜拖著老媽落荒而逃:我們不買假糖。
  這回輪到媽媽爆發了:“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問問價錢呢?別人家都是在這兒買的!現在這喜糖一發就是幾百份,也沒人認真吃,我們幹嘛去買你看中的那些一兩塊的盒子?小小一隻,根本上不了臺面。不說紅不紅,起碼也得是個能放8顆糖的大盒子啊……”
  接下來省略5分鐘的各種“別人家”舉例。我聽了半天,明白了大概:原來閨蜜的老媽帶著寶貝女兒從網上訂購的韓版喜糖盒樣品,去自己單位里邀眾姐妹傳閱,得出了一致結論:從來也沒見誰家用這樣的喜糖盒,不帶一點紅,也不夠大,拿出來怎麼夠氣派呢?
  一線城市文藝閨蜜又想不通了:怎麼一群素不相識的50歲中年婦女都來指點我的婚禮?用8顆假糖就有氣派了?用假冒偽劣產品就不丟面子?
  “也許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婚禮上當一對任人擺弄的木偶。”離開小商品市場,閨蜜有感而發,“大家做什麼都不問‘為什麼’,只是一個勁兒想著要面子,要還人情,要跟大家一樣,什麼都考慮,就是顧不上新人有什麼想法。到底還是家長的婚禮,沒新人什麼事。”
  “婚禮不應該是一件美好的事兒嗎?現在怎麼感覺那麼愚蠢?”
  為了安慰閨蜜,我跟她說了我一親戚的悲摧事兒:夫婦倆在英國留著學,已經登記註冊兩年了,現在聽長輩囑咐,趁著吉祥的農曆年前回國辦婚禮。順便,新娘的定妝照在親戚圈裡傳閱,每個人都來提一下意見。
  據說,年輕一輩都喜歡的某造型,遭到了長輩們的一致反對:遮住額頭,不吉利!
  我把這事兒當個笑話講,閨蜜卻一點笑不出來,急急地囑咐:“可千萬別讓我媽聽到這種說法啊。”
  哦,我想象了一下閨蜜頂著她標誌性的大額頭登上婚禮舞臺的場面,不厚道地笑了出來。
  這事兒嚴重到了要搬出“咱們都是中國人”的程度?
  還好,拜那條抱怨婚慶的朋友圈狀態所賜,我們一個“潛水”多年的同學冒了個泡,給閨蜜介紹了個“上海搞高端婚慶的”。
  話說這天滿頭包的試妝結束後,閨蜜一齣小芳家的門,直接就撥了電話:“喂喂,你上次說你認識人的,能介紹哪兒的婚慶?行,那我現在就去看看。”
  擱下電話,閨蜜甩了甩滿頭剛被燙出來的捲毛,恨恨地說:“非得換了她不可!居然還有為了漲價這麼戲弄客戶的。剛剛這麼一會兒,就講了5個謊話,全都有鼻子有眼的:司儀價格從2000變成了4000;之前說做了好多年婚慶,能幫我們跟酒店談減少入場費,現在居然說就是因為常做婚慶所以不好和酒店談;上次還說……”
  我一頭霧水:所以現在是鬧哪樣?
  “甩了這個跟中邪似地要收我四五萬的婚慶唄!”
  “上海搞高端婚慶的”給飯店駐場婚慶“打了個招呼”。他告訴閨蜜:“打了招呼會很不一樣。”
  故鄉又給我們上了一課:辦事就得找“關係”。
  “真是兩個世界。”焦頭爛額半天,閨蜜覺得自己好像才第一次認識家鄉,“外面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摩登、與國際最新潮流接軌,連收入場費的都要來一句‘我們是為了環保’,可是實際運行的完全是另一套規則。”
  別的不說,就在跟小芳糾纏不清的這幾天,閨蜜關於婚禮的各種設想,已經被否決了白色的婚鞋、白色的喜糖盒(那是當然),另增加了一條必須要鋪上婚床的紅色百子被。婆婆給新房買了大紅色的漱口杯和肥皂盒,她就自掏腰包去商場里買了一套米色的洗漱用品(再也不敢買白色了)。媽媽想再去小商品市場買喜糖,她就把爸爸拖出來說一句“這些喜糖請柬都應該是婆家買的,娘家幹嘛多操這份心”。
  關於請柬的爭議,最後因為家族裡最高長輩的一個電話一錘定音。那天我們正吃著飯,閨蜜對著手機聽話地一個勁兒“是是,好的”,然後扭頭對我說:“你猜我奶奶說啥?‘丹丹啊,你聽我說,咱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就講究一個喜慶——那個,婚禮請柬啊,至少外殼得是紅色的吧?’……誒,這事兒嚴重到了要搬出‘咱們都是中國人’的程度?”
  你追我躲的游戲玩到最後,面對“丹丹,要不要在新房裡放一對紅色熱水瓶”的詢問,閨蜜非常乖巧地說:“好呀!”
  這回,等我倆到了駐場的婚慶公司,她也沒再提起“理念”和“情懷”,只是從手機里翻出幾張圖片,對接待人員說:“你看這圖片上的香檳色佈置,你們能做出個差不多的簡潔婚禮出來吧?”
  “沒問題,我們這兒有專門的設計師。”到底是“打過招呼”的,對方一口答應,並指指身邊一個20出頭的小姑娘,“她平時總抱怨客人要大紅大紫、加這個加那個的難看,這回算是可以做一次自己喜歡的設計了。新娘品位真高!”
  聽了這話,閨蜜一愣。我悄悄揪揪她的衣袖:“有什麼不妥?”
  “不是,就是……”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他就是上次帶我和老公去看土豪婚禮的那個人!這轉變也太徹底了,看著那麼真誠的眼神,我有點不適應。”
  最後,承蒙“招呼”盛惠,總價控制在預算內,也不必再交入場費了。
  一切都順暢得出乎意料。我和閨蜜走出酒店,本以為會歡欣地慶祝下勝利,她卻回不過神似地發了一會兒獃,說:“之前小芳那兒死活砍不下價來,就因為我和老公第一次去的時候跟她說了那麼多‘情懷’吧?”
  經過這半個月折騰,婚禮細節終於基本敲定。主色調是粉紅色和香檳色,基本原則是“但凡需要出現白色的地方就用香檳色代替,但凡需要出現大紅色的地方就用粉紅色”,賓客們會收到大紅色的請柬和粉紅色盒子的喜糖,但好歹款式是閨蜜自己選的。
  “我想起婚禮的顏色,就會想到從前讀到的民國笑話:西式婚禮剛傳入中國時,老百姓對新娘那身白色的婚紗瞠目結舌,於是西式婚禮上的婚紗都變成了粉紅色的。現在,我和那個笑話有什麼不同呢?”回北京前,閨蜜頹然地對我說,“從前讀書時候,老師總對我們說年輕人更有可能心懷理想、改善社會,其實一場婚禮就讓我把處事標準調節成‘不問是非只看結果’‘湊合湊合就好’了。”
  除了白色的婚紗和香檳色的送客禮服,她還聽從父母的囑咐,買了婚禮當天會穿的紅大衣和大紅色拎包。
  一場再普通不過的三線城市婚禮,眼看著就要開始了。
  而婚禮的主角,這會兒神情黯然:“反正我對婚禮是沒太多期待了。以後可別說我們已經到了現代社會。”
  (文中徐丹為化名)  (原標題:婚禮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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